徒有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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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高 | 致高城

高副营长,抱歉我叫你作高副营长,没记错的话,在我的记忆里,我总是这样称呼你。后来你已然是高升了的,我这点称呼上的小毛病,你就多海涵。


高副营长,昨天回A大队的路上我又想起了你,这是我第二次想起你。第一次我同你讲过的,我开车路过那片南瓜地,我没有想起我的南瓜,我想到了你。你批评我,说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没有转达的必要,我反驳你,两天前发生的事算不得“陈芝麻”,与友军的情感交流也不能判作“烂谷子”,你说我诡辩,气得摔了电话。当然,今时今日我再把这件事拿出来讲,说它是“陈芝麻”就不算冤枉了。


要我说,这事儿很有些稀奇。这些年我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跑了很多次,每次都会经过那片南瓜地,却只有五年前和昨天那趟想起了你,南瓜地的主人翻新了房子,粉刷了墙壁,南瓜地看起来倒没有什么不同。


不知道高副营长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反正是不大好。我的前妻给我介绍了一位悍妇,这么说可能有失公允,因为“你袁朗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你袁朗”这句话是我那位前妻的原话,这话我只能同意一半,但不能因为我不省油,就活该被磨损,这没有道理。

说到我前妻,高副营长,我要批评你。也许你一早就预见到这桩婚姻不会圆满,或者如你所说,我们交情还不到那个份上,但我的婚宴你总是该来的。虽然你的红包比许三多转达的歉意诚恳十倍,到底却吝惜与我碰个杯。我还记得当年演习过后那顿酒,你豪气干云,我抠抠索索,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干杯你随意,我看着你脸上的疤心里回应舍命陪君子。要说你那道疤,我第一次瞅见的时候可吓坏了,巴巴地问你电话里怎么不说,你的事你总不肯告诉我,所以你的事我总不知道。


摸着良心讲,高副营长,不管多少人称赞你那男人的勋章(当然它的确名副其实),你没有疤的模样还是更胜一筹,如果可以,我简直想叫你一声七连长,是了,那个绿树叨扰的艳阳天,你一脸不爽地告诉我,你是高城。那时你是钢七连的连长,数百号人的主心骨,但是允许我斗胆再坦诚一次,你高昂着头颅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假如现在你站在我的面前,你肯定要说,胡扯!我高高在上是因为你坐着,我站着,我比你高——这一点,我却是无可辩驳的。


我在开车途中毫无征兆地想起你,这使我放慢了车速,打算理出点头绪,但这事儿实在没有头绪可言,我只好停车,蹲在路边抽了一颗烟。香烟是个好东西,它使人头脑清明,当天空开始飘起毛毛雨,我陡然醒悟,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是伴着这条路,一直开到尽头。你那时开车送我回A大队,并坚持认为喝了一斤的你比喝了二两的我来得更清醒——我诚然是有些醉的,然而并不全醉,我能听到你讲了一些话,大约是奉劝死老A单刀赴会量力而行之类云云,间或夹杂对我个人的一些指控,如今看来,那想必是高副营式的某种温情,假如我自作多情猜错了,也请你不要指出来,这对我可是至关重要的。后来许三多告诉我,你把我放到基地门口就马不停蹄开着车走了,这又叫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确是有些醉,单纯睡过去的话,我是绝无可能完全不醒,且印象全无的。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


假设我之前所说“最后一次见面”还有待商榷,那么这句话想必是很没有问题了。那次意外我一定把大家都吓坏了,要不高副营长你怎么会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事后许三多向我转述的时候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你当初那句“我们交情还没到那份上”的含义,要知道,当时还没有变成我前妻的那位,也是第二天才赶过来的。我这么说绝无比较的含义,再者说,拿高副营你和我前妻作比较这本身就是一件荒唐事。


根据许三多的描述,在我昏迷的五六天(也有可能是七八天?)时间里,高副营你一共来探望了我两次,第一次我还在重症监护室,假如你能看到我,看到的一定是浑身插满管子的我,这很不体面,却不是我能左右的,希望没有吓到你才好(这绝不是质疑高副营你的胆量和见识,要知道,当初我可是看到你脸上多了条疤就吓了好一大跳的);至于第二次,准确来讲,是在我苏醒的前一天,我这么讲你大概很惊讶,理论上,你一定以为谁都不知道有这第二次,或者赖我装睡,然而都不是。我说了,整件事情都是许三多的转述,他只是很碰巧的,在那个深夜想偷偷潜来和我说几句知心话——吴哲告诉他,想要一个昏迷的人快点醒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他聊知心话。他没有聊成,在门外等了两个小时,又悄悄潜回去了。许三多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告诉我,一定是他们连长和我讲了很多很多知心话,我才会这么快醒过来,我不好评判,因为我的人生在那些天里,是一片空白的。


致谢的电话里没说,可我其实去702团找过你,这你一定不知道吧。那时你已经去新疆驻防了,我想你大概三个月就回来,横竖没等到,当初准备好的致谢说辞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我内心清楚,我欠高副营你一句感谢。


说了这么多,我的重点在于,严格意义上,你我的最后一次见面并不是同时发生的。我单方面认为的我们最后分别那次,我在高副营你的眼里是个酒量不济警惕性欠佳的死老A;而我们真正意义上分别那次,我又重伤在身毫无知觉毫无感情。你比我多见出两面,这不公平。我曾为此忿忿不平,而这不平在你同许三多长久的通信及通话中得到了消减。我知晓这做法不正派,所以向你坦诚——凡是你的回信里有提及到我的地方,许三多都会如实转告,至于你具体都提及过我什么,我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除开有一次,许三多非常正式地问我离异的缘由,他说“我们连长说你不安分,不好好过日子,非作”,他犹豫很久才将这批评转达于我,而我的回应是“爱情应当受惩罚,全无惩罚,就不是爱情了”。


我从吴哲处听来这句话,我们这位大硕士时常会发出些风花雪月的感叹,他声称并非原创,以此显得博学多识,而非骨子里的娘们唧唧。对于爱情,我恐怕还是不得章法,我的前妻称她从前对我存在过爱情的狂热,我思忖那大约近乎于一种自恋的痴迷,人总是爱自己超过别人的,假使爱别人已经趋近于爱自己,或者可以称之为“爱情的狂热”。在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375顶峰上空的星一颗颗熄了,空气渗着透骨的冷,黑夜被冲淡,显出一层薄薄的蓝。白昼终归来临。


高副营长,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我坚持叫你高副营长,就像你的兵许三多成才,他们提到你总是叫“我们连长”,不管你高升去了哪里,任何时候他们提起你,都是“我们连长”。而我不同,我很少和他们提起你,假如有,我会说“你们连长”,或“高连长”,或“高副营长”,这实际上是错误的,因为并不真正存在“高连长”或“高副营长”了。许三多、成才,还有许多你的兵,你的上级,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生命的一部分隶属于他们,不属于我。而这,本在情理中。


我和你认识的时候,你27岁,我30岁。我们交手三次,两次我成了你方俘虏,剩下那次你在我烤羊的时候添乱。我们喝过一场酒,同过一段路。我见证了你的钢七连分崩离析,你看过我在生死线苟延残喘。假如按见面的次数算,我们充其量只是泛泛之交。你勇敢、果断、为人正直,那是你的兵眼中的你。你骄傲、张扬、生来不凡,那是路人眼中的你。我想你天真、纯良、心无城府,这是我对你没有理由的希冀,有无理取闹的可恶成分;我想你永远堂堂正正,拒我以千里,日后提起,且能搏个君子之交的美名;我想你是别人的连长、营长、团长,知己、朋友、榜样,我想你是我永远的高城。


高城,我在下着细雨的马路边吸完了一颗烟,又开上了那条路。夜色彻底笼罩了两边的田野,雨刮器把视线刮得乱七八糟,车灯隐没在黑夜里,我的车像一叶孤舟。五年前那个晚上, 你也是这样送我回基地,一样的小路,一样的夜,一样的雨。我总以为记忆会出错,所以在这条路反复走了许多次,公平起见,这次,换我来说:高城,我喜欢你。






************

楼道的感应灯明明灭灭,在最后一个音调尘埃落定后的一分钟,彻底熄灭。

假如时间回到一分钟前,我们可以看到,空荡荡的楼道间,某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单元门前,一个衣着普通的男人捏着几页纸近乎陶醉地朗诵着,他的脚边歪着一个可怜巴巴的行李箱。


长久的沉默之后,感应灯重新亮起,男人将手中的纸片折叠收好,对着单元门道:“以上是告白,下面是情书部分。”


“高城,鉴于我已经向你坦白我的感情,请允许我自作主张叫你高城。亲爱的高——”


“袁朗!”


单元门应声而开,袁朗微笑着看向朝他走来的人,暌违五年,他在他眼里看到了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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