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孟鹤堂披风挂雪出现在栾云平家门口,是在庚子年最大的一个下雪天。
疫情期间但凡不打招呼上门作客的,都算作不速之客。
栾云平穿着柔软的家居服,抱着双臂,看不速之客熟练地进屋换鞋,摘帽子,脱外套。
雪水濡湿了他一小截头发,乱七八糟贴在额头上。没化的雪扑簌簌往下掉,玄关处很快攒出一滩小水洼。手里拎着的一大兜子菜,也就地放在原处。栾云平看他摘了口罩,露出个红鼻头。
他说:“哥,别站着呀,酒精在哪,来给我消消毒。”
“怎么不打招呼就跑来了?”
栾云平找出酒精和湿纸巾要给他擦手,孟鹤堂接过来示意他退后,自己仔细地擦着手机和双手,他手掌不大,长得秀气,一只手让塑料袋勒出了红痕,半天不消。
“嗨,实在憋得难受,再说了,这个情况您也不太可能跑出去,我这不是想吃炸酱面,自己买了材料过来了么。”
“门卫没为难你啊?”
“开始问来着,后来我摘了口罩跟他说来找你,就放我进来了。”
“摘什么口罩呀,够胆儿肥的。”栾云平脸上不大好看,要去拎那兜子菜,叫孟鹤堂一把子抓住了。
“哎哥,我想想还是不放心,你家有多的睡衣吗,外头穿过的在家穿我老觉得膈应。”
栾云平嘴上念他想一出是一出,却是很快取来一套家居服,纯棉,香芋色的。
孟鹤堂:“哇哦。”
栾云平:“打折买的。”
2.
“以后在外头能不摘口罩尽量别摘,你给我打个电话不成吗。”
栾云平在厨房归纳买来的菜,对口罩事件耿耿于怀。
孟鹤堂倚在厨房门口刷手机:“嗨,我开车隔着车窗,就开了一条小缝儿,不至于。”
“开车来的?”
“啊?”孟鹤堂抬头,又点头:“啊,买菜方便嘛。”他想了想,又补了句:“最近打车不好打,咱不占用公共资源。”
孟鹤堂有点怯栾云平,大部分时候他是不怯的。相比较更多的德云社演员来说,他更是不怯的。
但就有那么几个时刻,说不上来的时刻,他心里要发怵。
栾云平是不大发脾气的人,大多数时候像个弥勒佛,他人越是这样,旁人越是摸不着底,你不知道他眼底藏着的是一汪水还是一把火,所以下意识要与他保持距离。
孟鹤堂是个异类,他喜欢同慈眉善目的师哥亲近,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看师哥眼色。
他们社招来的小学徒,什么都不懂,看眼色太重要了,看眼色,知分寸。
别的师哥给了分寸,他们就知进退,可栾师哥那里,看似没有分寸,却又处处是分寸。胆子小的,就都跑了,孟鹤堂没跑,一年年下来,他始终在找师哥的分寸。
他有点后悔,没有提前打招呼就跑来。
大概有点失了分寸。
“肉丁要肥点还是瘦点?”栾云平拎着那条五花肉扭头看孟鹤堂。
“瘦点。”
“你不是爱吃肥点吗?”
“还得上节目,不能胖了。”
栾云平上下打量他一眼:“胖个屁。”
一刀下去,取了肥的那截。
孟鹤堂心里量分寸的小人原地转了个圈儿,踩着魔鬼的步伐往前滑——
“师哥,我能抽根儿烟么?”
“不能。”
3.
栾云平做炸酱面,孟鹤堂是不搭手的。
真正的大厨,谁去打下手都是添乱。
孟鹤堂不搭手,也不走,就赖在厨房门口。
围观。
“你去外头坐着不好?”栾云平开始给锅热油的时候撵他。
孟鹤堂挠头:“不好意思。”
“我看你买菜的时候没有不好意思啊,出去。”
孟鹤堂笑:“那师哥,你做饭,等下我洗碗。”
孟鹤堂退回到客厅,窗外的雪大得惊人,小区里少数行人在小道上走出一条窄窄的路,露出一些本色,其他景物都像盖了厚厚的棉被,中庭没有一个人在玩耍,所有人都躲回屋里了。
北方的冬天,屋里总是温暖。
栾云平的家装潢很花了些心思,尤其在灯光上,吊灯、射灯、落地灯,各有其所,整个屋子几乎没有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一个美院高材生,最后那点专业知识,都运用到这套房子里了。
孟鹤堂很喜欢,他觉得好看,而且格外温暖。
于是在这温暖中,他迅速地睡着了。
孟鹤堂不是贪睡的人,随时随地都能睡着是从18年下半年开始的。
那时候,他突然从一个普通上班族成了停不下来的陀螺,人停不下来,脑子也停不下来,过去这一年半,是最充实最喧嚣的一年半,也是充满虚构和混沌的一年半。有时候他常常醒来不知道是在哪个城市的哪个酒店,就会想起栾云平这个房子,始终明亮而温暖的房子,要是房子里有热气腾腾的炸酱面,那就是一桩美梦了。
而如今,美梦成真。
栾云平掐着表捏孟鹤堂鼻子,直到小师弟涨红了脸醒来。
“还行,48秒。”
孟鹤堂:“………………”
您是不是人啊。
4.
栾云平的炸酱面从来不失水准。
孟鹤堂一碗下肚甚至没顾上说两句话。
栾云平:“再来一碗?”
孟鹤堂舔舔嘴,摇头,“不了,真不能吃太饱。”
“那喝点面汤。”
栾云平的面汤好像也有魔力。
孟鹤堂半碗面汤下肚,蒸出红扑扑一张脸,额头鼻头冒出细细的汗,嘴角沾着酱汁,像厨师的勋章。
“胖点儿就胖点儿呗,还不让人吃饱啊?”
“上镜不好看,导演要嫌弃。”
栾云平撂下筷子推了碗:“瞎受罪。”
孟鹤堂抹把脸,站起来,“师哥,我去洗碗。”
栾云平摆摆手,“别了,你收拾收拾早点回去,天黑了路不好走。”
孟鹤堂袖子挽了一半,看着他,充盈着水汽的一张脸,眼睛也格外水润。
栾云平没看他,起身娴熟地收碗擦桌子,孟鹤堂跟着他,突然一步也不敢往前迈了。
“那,师哥,等下我帮您把垃圾扔了吧。”
5.
栾云平动作利落,孟鹤堂换好衣服出来,他厨房也收拾妥当了。
孟鹤堂站在玄关处全副武装,“师哥,你把垃圾给我,我给你带下去。”
栾云平突然觉得烦。
“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去便利店买点东西。”他抬腿往卧室走,走了两步回头,“你等我。”
孟鹤堂没下到负一层,跟栾云平在一层出来了。
“我陪您走一段儿呗。”他在口罩下笑了笑,也不知道栾云平能不能够看到。
楼下的雪厚到快没过鞋面了。
雪一点要小的意思也没有,他们走了一段,头上肩上很快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要到门口的时候,栾云平停下来,问孟鹤堂:“小孟儿,想不想堆雪人?”
孟鹤堂愣了愣,“嗯!”
很久以后孟鹤堂想到这次堆雪人的经历,想起的总是手忙脚乱的画面,他们手忙脚乱地滚大雪球,手忙脚乱地塑形,手忙脚乱地找雪人的五官零件……所有人都躲在家里,堆雪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务正业的事情,所以他们格外愧疚,格外匆忙,最后成品出来,当然不会太好看。
“可甭说有我参与了啊。”孟鹤堂给雪人拍照,栾云平发出免责声明,随即起身去扔那袋跟了很久的垃圾。
孟鹤堂有点累,在雪地里坐了一会儿,栾云平回来了。
“起来吧,早点回去,开车小心。”
6.
孟鹤堂和栾云平再次碰上是一个月后了。
烧饼和曹鹤阳也憋到了极限,在跟栾云平对天发誓自己身体绝对健康后,两人伙同孟鹤堂去了栾云平家吃小火锅。孟鹤堂起初不想去,烧饼说那你跟我哥说切。孟鹤堂点进栾云平的对话框,想了半天,打出几行字——
【师哥,饼哥和四哥说要来你家吃小火锅,还说一定要我来,如果不来要跟你报备,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跟你说,我打算跟他们一块儿过去。】
过了一会儿,那边回了消息——
【我知道,小心开车】
孟鹤堂跟饼四分开行动,到的时候烧饼和曹鹤阳已经张罗开了。他们带了四个小电子锅,可以分开煮不同口味的汤底,主要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我结婚的时候别人送的,一直没派上用场,没想到还真有能用上的一天嘿。”
曹鹤阳举着一把油麦菜从厨房探出头来打招呼:“小孟儿赶紧的啊,鞋柜上有酒精,消好毒再进来。”
“你睡衣也搁那了,自己换。”烧饼在饭厅研究这锅子的说明书,“哎不是我说啊孟鹤堂,你也太不地道了,自己偷偷来找栾哥吃炸酱面,要不是他让我给你拿睡衣我还不知道呢,吃独食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孟鹤堂脸一阵发烧,抓着那套香芋色的家居服心咣咣跳:“不是的饼哥,不是睡衣,就搁家里穿的,这不外头怕有病毒嘛。”
“嗨你听他胡扯,他拿你开心呢。”曹鹤阳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孟鹤堂巡视一圈没看到栾云平:“我师哥呢?”
烧饼拎着锅子溜达过来:“这儿都是你师哥,你找哪个师哥啊?”
不等孟鹤堂回话,曹鹤阳立马接上:“对,上次挨打就是为这个。”
天生的搭档。
说话间,栾云平拎着一个便利店袋子开门进来了。
“师哥你去哪了?”
“买麻酱和醋,刚来?来了赶紧进去,洗洗手去。”
“师哥,我给你拎。”
“不用,烧饼来给拎进去。”
孟鹤堂突然觉得,找不着分寸了。
7.
火锅这种东西好吃是好吃,但就一点不好,食材处理起来很麻烦。
蔬菜要一根一根过水洗,土豆要挨个削皮切片,嫩牛肉不仅考验刀工,还考验腌的水准,龙利鱼切片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总之是个麻烦事儿。
孟鹤堂向来手巧,自告奋勇揽下不少活儿,一个人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曹鹤阳洗了水果出来,栾云平和烧饼已经把四个锅子通电支上了。
“忙完了?”
“小孟儿干活儿太利索了,汤底煮上差不多就能吃了。”他往嘴里塞了颗草莓,忍不住感叹:“要不说栾哥让人小孟儿来吃炸酱面不要咱们来,你看看人多勤快,啥事儿都干了,你还挑不出不好来。”
栾云平拿出几袋火锅底料:“我看你俩也就惦记一碗炸酱面的出息了。”
“得了吧哥,你偏心小孟都偏到庞各庄去了还好意思说我俩。”烧饼撕开一袋三鲜底料,气呼呼的,栾云平笑眯眯看着他,像看小时候胖乎乎的烧饼。
外头弄妥当了,孟鹤堂在厨房半天没了动静,栾云平进去看他在那揉眼睛。
“怎么了?”
“剥蒜的时候弄眼睛里头了。”
“刚小四还夸你干活儿利索呢。”栾云平上去掰过他头看,一只眼睛红得厉害,不住地往外流水,孟鹤堂要拿手背搓,给栾云平拍掉了。“别动,我拿湿巾给你擦擦。”
栾云平的手是干燥温暖的,孟鹤堂两只手却湿漉漉的不知道放哪好。他举着两只手任栾云平在他脸上摆弄,心里的小人儿开始舞枪弄棒——
栾云平!你不准再靠近啦!
一只眼睛擦罢,倒是要把另一只也弄红了。
8.
满满一大桌子菜,四个大男人吃起来倒也快。
孟鹤堂喜欢吃豌豆尖,这是南方的吃法,他被几个南方朋友传授了经验后千叮咛万嘱咐烧饼一定记得买豌豆尖。
豌豆尖,顾名思义,豌豆的嫩苗部位,下锅一秒就能吃,清新爽口,一上桌便大受好评。吃完自己面前那份,几个人不约而同看向了还有余粮的栾云平。
“哥,古代有个故事叫孔融让梨。”烧饼说。
“栾哥,你是不是不饿啊,剩这么多菜。”小四说。
“……”孟鹤堂涮着嫩牛肉,塞了一大口。
栾云平看了这几个小的一圈,把菜夹到烧饼面前的锅里,“吃这一顿,且得练好几天吧?得,多吃点儿。”
孟鹤堂费劲咽着牛肉,灌了一大口可乐——煮老了,噎得慌。
9.
四个人一顿饭从天亮吃到天黑,算是彻底酒足饭饱了。
烧饼高兴,喝了些酒,孟鹤堂和曹鹤阳要开车,坚决不喝,栾云平就陪他喝了点儿。饭后烧饼躺沙发上醒酒,孟鹤堂和曹鹤阳就开始张罗收拾,栾云平叫他们搁那儿,也没人听。
厨房收拾妥当,曹鹤阳拍醒烧饼准备回家,栾云平说:“可别让他开车。”
“您放一百个心,我一滴酒都没沾。”
烧饼倒是也没醉,直嚷嚷着改天再聚,锅子就不带走了,栾云平挥苍蝇似的把他挥出去了。
少了两个人,屋里一下子安静了。回过神看孟鹤堂,无声无息地又整理出两大袋子厨房垃圾,老老实实站在那。
“那个,师哥,我也走了,垃圾我给您带下去。”
栾云平站在玄关处,伸出一条腿挡在路中间:“别走了,天黑了路不好走。”
孟鹤堂跨过去放下垃圾袋,开始穿自己的外套:“我又没喝酒,不至于。”
“今天累不累?”
栾云平去拉他穿衣服的手,孟鹤堂被拽了个趔趄,重新站好,他说,“师哥,你喝酒了。”
栾云平笑了笑,扯了扯对方严肃的脸:“两杯还能喝醉喽?问你呢,今天累不累?”
孟鹤堂嗅着空气中淡淡的酒味儿,扭过头,不讲话。
栾云平把他拉到面前,安抚性地拍了拍他后背:“今天累着小辉儿了。”
孟鹤堂突然觉得难以忍受。
“师哥,我真得走了。”
“别走了。”栾云平的手还放在他后背,看上去像是个拥抱的姿态。
孟鹤堂突然猛地推开他,退回到客厅,像头无助的小兽,来回踱步,随后抓起茶几上的打火机和烟,给自己点了一支。
烟草醇厚的味道迅速压倒了屋里的酒精味,他坐在茶几上悄无声息地抽,很快一根就到了头,于是又点了一根。
“你就是欺负人。”他喃喃道。
栾云平拿走他的烟,蹲下身跟他平视:“孟鹤堂,你说话要讲道理。”
孟鹤堂被迫与他对视,他觉得太委屈了,明明不讲道理的是栾云平。
“你让开,我要回家。”
“不讲清楚,就不让你回家。”栾云平态度很坚决,语气却是玩闹的,哄小孩子式的,不规范的无理。
孟鹤堂难过极了,他实在说不上来到底为什么难过,这个房子好像有魔力,可以让他突然地开心,又突然地难过。栾云平这样无理,简直是给他出难题,他现在呆在这房子里不开心了,当然想要回家。
这情绪太奇怪了,明明没有喝酒,眼睛却迅速酸胀起来,视线也跟着模糊了。
“不讲清楚,就不让你回家。”栾云平却不打算放过他,还在威胁道,甚至伸手攀上茶几边缘,将他彻底圈了起来。
孟鹤堂无助地抬起头,露出两只蓄满了水的兔眼睛:“我眼睛痛。”
栾云平凑上去,将嘴唇贴上对方一边眼角,“这样呢?”
孟鹤堂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拉远了距离,直到视线聚焦到栾云平微笑的脸——这和刚才那个穷凶极恶威胁他的人好像不是同一个。
“下午在厨房我就想这么做了。”栾云平拿纸巾给他擦脸,声音温温柔柔的:“泪窝子浅的呐。”
孟鹤堂说:“师哥,我不懂。”
“嗯?什么?说来师哥听听?”
栾云平腿蹲麻了,但一点要起来的意思都没有。他看着孟鹤堂,硬着心肠要听他说出个子丑寅卯,他是个凡人,凡人追求的,他也想要。
“孟鹤堂,你看着我,跟我讲,你想要什么?”
是想要回家吗,孟鹤堂想,好像也不是。
他以为他一直是最懂师哥分寸的人,所以他可以想吃炸酱面了就买了菜自作主张地跑来,也会在大家聚会的时候主动干活儿不偷懒,该扔的垃圾是一定会整理好,不能和别人抢菜吃的时候就不抢,明明分寸把握得很好,但就是哪里不对。
“小孟,你为什么哭?”
他听栾云平这样问道,像被抓到小秘密的小朋友,终于是藏不住了吗?这样想着,他缓缓说道:“我觉得,你可能不喜欢我了。”
栾云平终于是笑了出来——
“我觉得,你的觉得不对。”
毕竟,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你啊。
10.
“师哥,你知道那天几号吗?下大雪那天。”
“师哥知道。”
2月14日,你顶风冒雪来找我。
此后,我只能风雪相迎。
<完>